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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说当在战场上看着自己的战友，昨天还睡在一起的人一个一个死去，脑子里不是恐惧，而是仇恨，他们去战斗，拼命，想的不是国家，人民，不是为了伟大的后盾，他们只想为战友报仇，只为了让身边的人，能少死几个。”
那一段历史，在单军这代人的教科书中，被宣扬成一段英雄的历史，保家卫国的历史，一场祖国和人民为之骄傲的战争。课本上的战士，喊着“为了祖国！”的口号冲向炮火，喊着“牺牲光荣”倒在战场。
单军听怔住了。这些真实的战场，真实的牺牲，离他所听到的、所教育的，太遥远。
“后来呢？”
听不到周海锋继续说，单军忍不住问。
周海锋的目光望着对面那个操场，像是陷在某种回忆。
“后来，仗打完了。他没回来。”
周海锋沉静地说。
单军沉默了。
“几年以后，我碰到他的战友，知道了他是怎么牺牲的。他保护物资车辆，冲进了敌人的炮地，炮弹爆炸了。他写的三封遗书上说，他只有一个要求，如果他牺牲在敌人的地方，请找到他的遗体，把他带回来。他不想死在异国他乡，要埋在自己的土地上。”
“清理遗体的时候，他的战友们只找到了他的一只胳膊。最后，他们把这只胳膊带回来埋葬。带他回家。”
单军默默地听着，周海锋说得简短，平静，可是单军却仿佛看见了那悲壮的情景，让他震撼、动容。他被一种陌生的情绪笼罩了，胸口汹涌难受，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海锋也不再说话，硬朗的面孔望着不知名的一点，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是你的朋友？”
许久，单军低声问。
周海锋出了一会神，才回答。
“是我哥。”
“……”
单军猛地扭过头，看着他……
“打一场？”
周海锋站了起来，指了指对面那个小学的篮球场。
他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篮球，扔进单军怀里。
“走吧。”
周海锋跑过马路，纵身翻过了栏杆，跳了进去。
单军抱着球，站起来望着周海锋的身影，把球狠狠拍了拍，一下扔进了校园，追着跃了过去……
那一晚，他们一直打到精疲力尽，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为止。
单军撑不住的时候，周海锋逼着他，把单军逼着站起来继续打。
在这个时刻，两个男人，都要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来填补埋在心底的沟壑。随着汗水流走的，还有无尽的心事和创痛。
人让自己流汗的时候，就可以忘记很多事。最后单军和周海锋并排躺在操场上喘气的时候，他的身体极度疲惫，心情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单军起伏着胸膛，望着夜空。听着周海锋在旁边也急剧地喘息。
这一场球，两人都拼尽了全力。
“你带我打球，也不催我回家，不怕回去你挨批了？”
单军说。这个点已经半夜了。回去必定是一场暴风雨。
“批就批吧。”
周海锋躺着说。
单军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
“谢了啊。”
单军终于说出了口。这话说得不容易，可是他真心话。
“谢什么。”
“你有数。”
单军心里明白，周海锋今晚带他打球，说亲人的事，表面上云淡风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揭心底的疮疤。他是以他的方式在安慰他。单军不傻。他清楚。
听着身旁周海锋的呼吸，单军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他们本来就是朋友，朋友了很多年，才会交换彼此最压在心底的事，自然得如同呼吸，产生了一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亲近。
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是微妙的，前一秒还在对立，可有时候拉近彼此的距离，也就在一瞬间。
“看你平常一本正经，蒙起人来这么老道。我都差点给你蒙了。”
单军想起了晚上的事。
“是谁先不要命地开车。无照驾驶。”
“我他妈最恨那种人。如果我是警察，这些人落我手上就一个字，毙。”
“想不到，你还挺有正义感的。”
单军听了周海锋这话，停了一会儿没动，忽然微撑起上身侧过去，俯视周海锋。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一混蛋啊？”
“差不多。”
周海锋毫不含糊。
“……我靠……”
单军盯了他半天，冒出来一句。
周海锋被汗水打湿的脸上带起了戏谑的笑意。
单军看着他那淡淡的笑容。他浓浓的剑眉下深邃的眼睛，阳刚而男人气的面孔，因为这笑容而带起了温情。
“……你应该多笑。”
单军盯着他的脸说。
“你笑起来，也不是那么看不顺眼了。”
单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么一句。
“那真是谢了。”
周海锋觉得这话孩子气似的笑笑，胳膊枕在脑后，感受着吹过球场的夜风。但是他眼里很远，似乎仍在想着往事。
“周海锋。”
单军沉默了一会儿，喊。
“嗯。怎么了。”
单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喊一声只是毫无意义。
“没什么。”
单军又仰身躺了下去。他望着沉睡的城市夜幕里深浓的剪影……
那晚上回去老政委夫妇等得焦心，一通说教，严厉地训诫周海锋，单军说是我不肯走，不关他的事，要骂骂我！
天气热了，单军拿着军区发的冷饮票，到军区服务社领了一堆雪糕、冰砖、汽水和冰棒，找到在院子里洗车的周海锋，就往他嘴里塞了一根，把一箱瓶装汽水搬到了周海锋房间。
“敞开了喝，管够！”单军那沓冷饮票多的是。
没两天，单军把后勤处的军工找来了，给周海锋那房间装了吊扇，还安了纱窗。
“行了，有落地扇一样的。”单军家没亏待过勤务兵，房间一直有个落地大风扇。周海锋不知道单军折腾什么。
“你不懂，吊扇凉快。我那儿还有个微吊，回头给你床上拉根线，装上。”
单军要对人好起来，好得你都招架不住。
单军问周海锋，上次放假他去的那居民区，是不是就是他家。
周海锋说是。
后来老政委又给周海锋放假的时候，单军要带他去电玩室痛快痛快，周海锋不去，说要回去整理打扫一下。单军突发奇想，说那行，我上你家看看。
单军跟着周海锋去了上次那地方。那单元一共有六层，爬到第六层周海锋却没开左右两户的门，而是继续往上爬。
上头是个楼顶天台，天台上有个类似阁楼的房子，周海锋开了门。
“……你家在这？”单军疑惑。
“进来吧。”
周海锋把门推开。
这房子放在今天就是个标准的违建，完全是在楼顶上搭出来的，里面只有一个大房间和一个卫浴间，连厨房和小餐桌都和床、橱在一个房里，只拉了一层帘子。房间显然就是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床的上方有一块屋顶是透明的玻璃，阳光直接照射在床上。
“你怎么住楼顶上？”
单军在屋里看了一圈，想不到这儿也没有太多东西，最值钱的就是角落一个老式的音响。
“租的。”
“你家人不跟你住？”
“嗯。”
周海锋没继续这话题。
单军没想到周海锋当兵前就一个人离开家单过了。
周海锋打扫着房间，单军就好奇地在他这阁楼里翻看着。台板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周海锋学生时候照的，和几个同学一起，穿的正是九中的校服。
九中是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文艺学校，现在著名的一个女明星当年就是出自这所中学，它的校服在当年也是全市最时髦的。照片上周海锋大概十五六岁，穿着藏蓝色的制服，系着衬衫领带，面容白皙清秀，高挑而俊美。
“你那时候咋像个妞啊？”
单军取乐。
现在周海锋皮肤是古铜色，完全的男人样了。
单军看了眼照片上的年份，就在单军前两届。
“哎，你是那年九中校队的，那你肯定认识老钢了？”
“老钢”是一个人的外号，九中曾经的王牌主力。他真名知道的不多，所有提到他的人都满嘴老钢老钢地叫。这个人的战绩在全市的中学篮球界赫赫有名，是公认的高手，单军还在初中就听说过这人的威名和光辉战事，对他那些不知是真的还是传来传去被夸张的球技充满了仰慕，一直渴望能当面和他较量。可是单军打联赛那年，老钢就退队了，连真人都没碰上过。
“嗯。”
周海锋洗着拖把。
“他真那么神？”单军一下来了兴趣。
“吹的。”
周海锋眼皮都没抬。
单军有些不爽，对周海锋这种轻曼的语气。他忍着。
“就是吹，也得有那个本事。你认识他，那下次约出来见见。我请他吃饭。”
“为什么。”
“他是我偶像。”单军说，严肃，认真。
周海锋拧着拖把，抬起眼睛看了单军一眼，没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