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桑狸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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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德元年九月

    卯时刚过,被璃影从床榻上拖起来后,睡眼惺忪的我被强硬按到梨花木凳上。宫娥侍婢将我团团围住,涮洗、梳妆、着裳,忙到一半我突然清醒起来,今天我出嫁呀。天色未亮透,寓意‘珠联璧合,花好月圆’的合欢烛花映在墙壁,璃影将烛台拿近照亮新染红妆。丹唇绛脂,云鬓高斜在发角处缀着鎏金璎珞,摇曳着熠熠星辉轻摇微晃。

    嫁衣极为繁琐,细数轻纱罗衫足有七八件,皆是上好的蚕丝料子,穿在身上轻薄柔滑,无半分憋闷。当她们将最后一件茜素红金缕纹纱缎套上的时候,沈丹青来了,我猛然想起什么撩起喜盖问道:“都要上花轿了,可把如墨还给我吧。”

    她赶紧夺过帕角将喜盖盖好,微责道:“待会儿与秦王一同拜谒圣上,她不能在你跟前这样于礼不合。”我急道:“可我紧张。”透过薄如蝉翼的红纱见她秀唇微抿,携其我的手道:“放心,我会一直跟着你。”婉约轻柔的嗓音使内心莫名涌动的波浪渐至平和,只听门外太监尖声喊道:“吉——时——到——。”众人拥簇着出了门。

    李世民早等在东宫,司礼太监将绶带交予我们,因隔着薄纱看不清路几次跌跌拌拌好容易爬上辇舆,听那人在耳边低声说:“大哥真是阔绰,你若多嫁几次他非得倾家荡产。”我仪态端容地坐着,不动声色地回击:“你也不赖,多娶几个也差不多了。”

    他轻悠浅笑,似是心情极好,连同绶带和我的手一起抓住,朝后面努了努嘴:“这话不假,你数数,你一个抵得上多少个。”我忍不住翻白眼,“你要是嫌贵,待会儿大殿上可以向你父皇讨旨退货,还有别忘了点明‘嫁妆不退’,这么多宝贝够我养多少个小白脸得了。”扣着我的手猛然用力,骨骼相错疼得我呲牙咧嘴,却听他冷哼一声:“那你要小心了,如此丰厚的嫁妆可不是谁都有命消受得。”

    心里懊恼万分,早就见识到他的阴晴不定,就不该再去招惹他。打定主意,一路上不与他搭讪,倒也相安无事。拜谒时,李渊当众下旨,“杨氏宗女承戚里之华胄,升□之峻秩,贵而不恃,谦而益光。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娉以秦王侧妃,封号‘隐’。”这个‘隐’字含义尤深,以至听到后忍不住嘴角微勾,幸而隔着层纱能将所有表情遮掩。

    等一概‘三跪九叩,五伏四拜’完事之后,司礼太监那声‘礼成’犹如天籁之音将我从烦闷焦虑中拯救出来,该径直去秦王府了吧,刚迈出殿宇就听李世民微带歉意地说:“我不知道。”

    怔愣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指什么,刚要摇头说‘无碍’,暇思一晃改道:“那夫君要如何补偿?”他身体一颤,是因为那声甜腻的‘夫君’吗?摇摇头不去想,只听他轻声道:“你要如何便如何。”不知是言语中清晰可辨的宠溺怜惜还是那一瞬天摇地晃的悸动,除却感念更多的则是不安,可不正在向我预想的方向驶进,摒除余思敛声道:“臣妾择榻且不惯与人共寝,若要大王今晚睡地下如何?”他略微沉吟,仿若经过深思熟虑般回道:“夫人此习甚不妥,为夫愿素夜身行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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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王纳妃,诸王聘礼,赐女家白金万两。敌门,即古之纳采。用羊二十口,酒二十壶,采四十匹。定礼,羊、酒、采各加十、茗百斤,巾缎、绫、绢三十匹,黄金钗钏四双,条脱一副,珍珠琥珀璎珞、翠毛玉钗朵各二副,销金生色衣各一袭,金涂银合二,锦绣绫罗三百匹。果盘、花粉、绵羊卧虎花饼、银胜、小色金银钱等物。亲迎,用涂金银装肩舆,行障、坐障各一,方团掌扇四,引障花十树,生色烛笼十。高髻钗插并童子八人骑分左右导扇舆。其宗室子聘礼,纳财、用金器百两、采纳千匹、钱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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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熬过一甘繁文缛节本以为就出头了,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自早上开始滴水未进。肚腹空空隔着一层薄纱,只觉浮光掠影,眩晕缭乱,恨不得抓过陈列在桌上的珍馐茶点生吞虎咽,可我不能,不是说我修养多好,是因为那站在一旁的七八个仆妇嬷嬷正警惕地看着我。

    “咳……奴婢去给夫人倒杯茶?”璃影踌躇着看我,然后将视线停留在那几个仆妇身上。其中一个面不改色地说:“夫人膳食未进,空腹喝茶不利玉体。”废话!那你倒是给我‘膳食’。

    璃影惋惜地看我一眼,人家意思很明确,茶没得喝,饭更别想。我恨恨地听着外面飘进来畅饮正酣的嬉笑,成婚对女人来说就是褪层皮,男人可好花天酒地,饮琼浆玉露食山珍海味,说不定还有歌舞助兴。越想越气,看那几个不苟言笑擎柱般的仆妇更是局促难耐,便寻着话与璃影说:“影儿,你知道‘茶’姻缘命定中可是有特殊意义得。”

    璃影问道:“这奴婢倒是不知道,其中可有什么讲究?”几道犀利目光刻薄地射过来,可也没法子,我又不是跟她们说话,总不至于拿话堵我。我刚要解释,却听一个清灵悦耳的声音传来:“奴婢知道。”循声看去,见一个身量娇小的丫头微微探出身来,一个仆妇粗声斥道:“思雨,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闭嘴,惊扰了夫人小心给你鞭子吃。”

    我微笑道:“无妨,你且说说。”那个叫思雨的女孩胆怯地瞥了瞥方才出言恐吓的人,噤声不语。我安抚道:“你只管放心说,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动你,若说得好还有赏。”言语中恰到好处地注入了几分警戒,到底我是主子,忍让不等于软弱可欺。

    思雨放下心来,扬声道:“奴婢家中姊妹多,未进王府时已遇上几个姐姐出嫁。知男方前媒妁到女方家中相亲,女方若是中意就倒杯茶奉敬,男方应诺就在茶盏下掖双数礼金,就算是成了,只待春暖花开行成婚礼,预兆‘白鸟蒙苏,双宿双飞’就像它们一样。”说完指了指悬在屏风侧的禽竹笼,里面两只喜鹊有气无力地叫着。

    我玩性大增,吩咐她道:“你去给我把那笼子拿过来,我让你看个有趣的事。”思雨只迈出几步便被仆妇严厉地挡在了,她微转头看我,得到授意后大着胆子挑起铁钩取下笼子小心翼翼捧给了我。我让璃影挑开扇门,思雨连忙阻止道:“可别让它们跑了,这不吉利。”我冲她颌首:“放心,跑不了。”

    抓住其中一只腿脚,站起身来谁知还未走出几步,丝履踩在了系于腹前的绦带,那是由宫娥替我系成双胜结,看上去精巧华美实际一扯便开。我立时心虚地瞥了眼左边,璃影眼疾手快地奔到左侧假意扶我,实则挡住了仆妇的视线。

    偏手里的喜鹊扑扇翅膀很不安分,我一手钳制住翅膀一边手忙脚乱地系绦带,谁知这绦带细长袭地,折腾了半天方才扭成乱麻好歹成了样子。到桌上拿了绿豆糕碾碎了喂喜鹊,起初离开伴侣还抖动乱颤着试图挣脱,被我强硬着按着脖子啄了几口便不再挣扎,想是同我一样饿久了,干脆俯□子专心舔舐,倒将同它一样饥肠辘辘的伴侣抛诸脑后,可怜那孤鸟独自困在藩篱中不停撞击木栏。

    “看到了吧,这就是‘夫妻本是同林鸟,美食来时各自飞’的真实写照。所谓‘举案齐眉,伉俪和睦’不过说得好听,遇上诱惑也不过如此……”我说得唾沫横飞,璃影不停地小力扯我衣袖,想是觉得太不修边幅,我忿怨地甩掉,继续道:“就说这大喜的日子,凭什么男女待遇天壤之别,男得吃香的喝辣的照样三妻四妾,女得忍饥挨饿还得从一而终。我偏反其道而行,让这只雌鸟吃到撑,那雄鸟就在一旁看着。”

    “夫人当真这样想?”

    我一个激灵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那清朗似风半含戏谑微愠的声音不是李世民又是谁。半怨地剜了璃影一眼,原来是这个意思,怎么不明说。她无辜委屈地回望,“刚才秦王摆手不让奴婢说。”

    “请秦王掀盖头。”那些仆妇齐声道,李世民将我硬扯起来塞回床上,冷声吩咐道:“都下去!”脚步迭踏声重重而出,我心中暗自腹诽怎么就没看出她们那么听话。其实我是畏惧这样的独处,哀求地看向璃影,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拧眉冲着璃影道:“本王说‘都’下去。”她面上满是怜悯,以一种‘自求多福’的神情微微俯身退了出去。

    眼前素红一闪,盖头被掀起来随手扔到一边。一整天处于朦胧幽暗中对于突来的刺目光线不能适应,不自主地拂起水袖挡在眼前,却觉手中一阵冰凉,乌铜潜鲛酒鼎被粗鲁地塞进手里。

    “喝!”

    他也是锦服喜披,秀眉俊眸仿得日月精髓,气度雍华,只是腮边一抹不自然的酡红稍显不协。我蹙眉,好浓的酒气,那夜在东宫见识到他的酒量,这得喝多少才能成这样。发觉我盯着他愣愣出神,眉宇一挑坏笑道:“怎么,今夜才发觉爷好看?”

    脸颊烘烫浑身局促,与他离得太近呵气直喷到我鼻翼上,周身更觉闷热难耐,随意抬起手中的酒鼎就要往口里倒。胳膊猛地被人钳住,几滴酒酿溅出落到喜服上。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看他绯色织锦长袖微垂,修长手指紧捏着酒鼎,恍然反应过来,顿时又羞又燥,手指微微蜷起勾上他的胳膊,扬头道:“喝呀,谁怕谁!”他似是忍俊不禁地看着我,轻品慢饮啄尽桂花酿。那味道儿还不错,清香似酝,蔓延在舌尖,馥雅沁人心脾,虽淡泽似水却缭绕不散。是否也是长久之意,我无力去想,因为那火辣浇灌在空腹中很快燃起一片焦灼烈焰,不由得捂住腹部微弯□体。

    “怎么了?”李世民俯□凝着我问,言语尽扫方才半怒含愠的戾气,平增几分关切。还能怎么了,饿得呗,我却羞于启齿只是逞强道:“现在知道关心我了,方才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可曾想起过我?”他一拧眉,不满道:“你生得哪门子气,爷还没说呢,你当是招呼外面那些‘虎狼之师’是什么好差事,爷今晚把一年的酒都喝了。”嘴上强硬却还是取了桂圆莲子羹来,我伸手想接,他一避腾手携起汤勺送至我嘴边,我一愣,只是呆望着他瀚海明眸。

    “发什么呆。”另一只手猛敲了下我头顶,将绵延绮思瞬间拉回现实。略微干裂的唇放在上面轻轻一抿,滋滋甜意携着暖流沁入心扉,肢骸有了些力气,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 我托着瓷碗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一直间断不隙的喧闹声陡然增大,好像起了什么冲突。我嘴里砸吧着羹汤以眼神问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李世民扬声道:“来人。”

    还是那个叫思雨的小丫头推了门,我那锦帕擦拭了下嘴,听李世民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思雨恭声回道:“方才淮阳王出去见了个客人,回来就见齐王耍酒疯,他也不拦着,就只是含笑说‘早知你酒品差,但今天这德却是必须要积得,如果过几天你与夕颜郡主成亲不想我把齐王府给拆个片瓦不留。’”李世民眉梢微弯,宠溺笑道:“这倒是真得,道玄还真干得出来。”见他神采明亮,与亲兄弟暗生芥蒂,与这位堂兄弟感情却是极好,忽又听他问:“是什么样的客人,既让道玄亲自出去招待,请进来了吗?”

    这样的喜庆典礼最是显贵应酬的沃土,李世民果是头脑敏锐能从嬉笑之言中分辨精髓。我心下也好奇,遂竖直了耳朵听,闻思雨道:“奴婢不知道,淮阳王独自回来,并没带什么贵客。”李世民颌首,容颜凝滞仿若陷入沉思,我心念一动,含着几分讥诮问道:“齐王岂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淮阳王说几句就罢手了?”

    覆在腿上的手被温热裹挟,他捏着放到唇边轻啄。我陡然羞赧,虽是成夫妻之名,还是不习惯与他亲昵姿态,况还守着外人,他怎就好像信手拈来般随性。尴尬地瞥了眼思雨,这丫头却是识趣,低眉垂眼凝着地面,“太子在那里说了句话,不光齐王就是原本想进来闹洞房的人都偃旗息鼓。”李世民笑道:“我就知道有大哥在,再有十个元吉也闹不起来。”

    提到李建成不自主忆起那日两仪殿外石壁上的垂花碎影,莫名复杂情绪涌上来,在心扉间慢慢搅动,几分酸涩,几分低怅,几分温暖,不自主间轻问出声:“他说了句什么?”握着我的手的力道倏然加大,我蓦然转头看他,李世民唇角仍含着笑,眸色却复杂深邃了。

    思雨扑哧笑出声来,声线微颤道:“太子爷说‘今晚本宫就宿在秦王府,传令下去谁要敢闹事,不管是谁一律扒光了衣服扔大街上。’”我亦忍不住嘴角上扬,想象他正襟端坐以一种不苟言笑的姿态随意说出这话,满殿的人想笑又不敢笑的局促摸样。

    李世民吩咐道:“你下去吧。”

    闺阁内重归于寂,喜烛染下绯红光晕氤氲,满室暗香浮动,霞影纱帐翩跹弄巧,我只管盯着床角垂下的珊瑚晶缕,掌心已结了一层细密汗珠。心怀忐忑,眼角总是不自觉地瞥向床榻中央的合欢花白缎,皎洁无暇缎缕之上的朵朵纤蕊仿若星芒撒入眼中,刺得瞳膜生疼却又移不开眼。

    “你这么恶狠狠地盯着它,是想将它抓起来扔出去吗?”

    “哪有?”我一慌神陡然抬头面上温热袭来,唇瓣已经落到高翘鼻翼上,如火般炙烫渐至蔓延。强韧的胳膊环过腰间断去了欲逃的所有退路,声音轻柔慢捻细细飘进我的耳朵里,“既是没有,咱们这就让它发挥作用如何?”我痴怔着未分辨出其中隐意,他已麻利地将头饰假髻一并取下随手扔到地上,珠络与地面相撞击的清脆同他的呢喃交织在一起,“好好的头发非得要盘起来……”

    手指温柔地滑过如缎长发,眸光中潋滟着迷离水波,我看到墨黑瞳孔中一个长发翩飞满身红锦的影像,再无旁骛。他是醉了吗?清醒时是必不会这样说话得。思虑间柔软滚烫的唇已经覆了上来,辗转轻碾了片刻,似是不满地敲我瞪得豆大的眼睛,“闭上,好像我在欺负孩子似得。”染上珠晖沙哑的嗓音带着暗夜的蛊惑,使我不自主地任其引导。咬噬了一会儿手开始撕解我的衣带,摆弄了一会儿他便皱着眉离开了我低头看去。

    方才被我折腾的‘双胜结’再经他的扯弄已经完全成了死结,紧密地拧着耀武扬威地看着我们。

    “你故意得!”他一手拽着衣结,恼怒地质问我。

    我立刻将双手举起来,“我冤枉!”

    他眼中精光一闪,顿时感觉强劲气力从我腹部疾速滑过,下一瞬那饱受磨难的衣带已经碎成寸缕。他好像得逞的孩子带着顽皮的坏笑:“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鲜红嫁衣失去束缚立即松垮起来,他没有给我多长时间发呆便将我扯进了床榻。

    罗裳尽褪,纱帐垂撒,烛光摇曳下一室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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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腹上一阵温热,他将手轻轻覆在上面,反复揉捏。肿胀刺痛随着他的抚慰消散不少,略带粗糙的手掌携着火烫的体温传进去,慰藉而舒适。渐渐贪恋这种碰触,不自觉将身体靠近他,他顺手揽得更紧,过了一会儿轻声问:“好点了吗?”被疲倦笼罩着,慵懒地不想说一个字,干脆假装睡着了。听他轻呵一声,手又不安分地向下移,吓得我连忙睁眼道:“好多了!”

    “你呀,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略带惩戒似得捏捏我的鼻子。方才好像将所有力气都耗尽了,全无心情与他争辩,只是闭上眼睛假寐,过了不知多久终因难眠睁开眼,散落在地上的破碎衣带透过层叠纱帐闯入目里。

    德卿出嫁时母后曾亲手替她系上双胜结,再三叮嘱务必要完整存留。当时的我好奇地问了句:“若断了会如何?”母后答道:“那这段姻缘便要多灾多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