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里德先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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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里的倒数第三天,段非先是往家里抱回了一大堆的家具装修画册,然后让人载他和骆林去了东滩。

    这几天过去,骆林已经渐渐习惯了听段非主意,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去的地方不一定特别,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段非没对他表示出过分的亲密,说话的字眼里再没谈喜欢和爱。一天两个人会在一起几个小时,吃个饭聊个天,很快就过去了。

    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固定,明明没有约定过,两个人却也都渐渐习惯。这回段非突发奇想要上岛,骆林也没有细问。听说东滩有湿地,大概段非是想看风景了吧。

    到了地方,车一直沿着西边靠海的公路开。一片密密麻麻的都是建好了在建的别墅楼盘,灰尘扬起,乌烟瘴气,并没有什么生态区的样子。车子载着他们拐进了某个社区里,这里许多房子都是在建,打桩机和挖掘机的声音隐约可以听见。又开了好几分钟,他们最后停车的地方在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旁边,不远处看得见极其零星的几幢独栋别墅。不比之前驶过的在建的联排别墅,这几座别墅已经完全建成,植被也已铺好,彼此间隔着让人觉得满意的空旷距离。但也许是刚交房,看不出任何居住的痕迹。

    段非和骆林从车上下来之后,司机把拐杖递了过来,然后又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箱子抬着走。箱子里面是段非带回来的那几本的画册,还有零零散散的一些小东西。段非拐上一侧的小径,走了两三分钟,直到了一幢别墅的院子门前。走过未经打理的私家花园,花架和石头步道,段非挪上台阶,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门。推开门之后他冲骆林侧了侧头:“进来吧。”

    骆林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你家的房子?”

    “没买多久。外面有风,进来说。”

    段非让骆林先进了屋,司机跟着进来,把盒子在门口放下又走了。

    房子是简单收拾过的毛坯,墙壁还是一片的灰。然而这房子十分宽敞,四处都是大落地窗,阳光能直直地透进来,就算没有开灯也并不显得特别昏暗。两个人来到客厅,看见了大气的三面大飘窗的设计,头顶上还有着令人吃惊的挑高。骆林站在浅淡的影子里,看着他脚下阳光投下的几个扭曲了的格子,和窗棂一个样式。

    “喜欢吗?”段非站在他身旁,指着窗子问他。

    骆林笑了笑:“我喜欢啊,你把房子送我?”

    段非显然没想到骆林会跟他开玩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认真回答道:“这套可能不行。不过努力一下的话,弄个双拼应该没问题。不过那得是二期,交房要在明年年后。”

    骆林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再这么大方下去,家产迟早全都得送人。”

    段非略微扬起一边嘴角:“我还以为你要说我小气。要不是这套买完了没什么现钱,加上这是养老的房子,不然真送给你了。”

    骆林摇了摇头:“不讲这个了。你这回叫我来是让看房的?不过这灰扑扑的,连个门都没有……”

    “那你就选个门装吧,”段非指了指身后的箱子,“那几本装修的书里,你看哪种门好你就装哪个。”

    骆林的脸上满是疑惑。

    “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设计。你不是……模特嘛,”段非咳了一下,“总归品味比我好。现在的家装修得跟个皇宫一样,我不喜欢。”

    骆林抬眼静静看他:“我还以为你看不起模特。”

    “我以前谁都看不起,不止模特。”段非回看骆林:“已经得到教训了。”

    骆林又看了他两秒钟,把眼神收了回来:“你想装什么风格的?”

    “我不知道什么风格是什么风格,书店里选了几本看得顺眼的拿回来了。”

    骆林深吸了一口气:“先说明,在这方面我一点也都不专业。你不要当真,图个乐子就好,行吗。”

    “嗯。”

    ……

    段非拖着一条断腿不方便,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爬完了四层楼——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等到参观结束了太阳光也过了最好的时候,房子里只有零散几个房间里接了光秃秃的电灯泡,于是两个人便窝到了光线最好又带着大天井的阁楼上,还把装书的箱子也一并硬搬了上来。阁楼上积了些灰,地上没坐的地方,段非把箱子倒过来,翻出最底下的一条小毯子。骆林看了看段非,接过毯子在地上铺平整。

    毯子并不大,两个人只能并排坐下,把书放在地上翻。幸而毯子小却厚实,地面上的冷没怎么传到身上来。两个人每拿起放下一本书时都会扬起尘,但是骆林却意外地没觉得脏。

    “主卧的色调你觉得什么颜色好?”段非问骆林。

    “又不是我住……你自己看。”

    段非从书上翻出了一张西班牙风格的卧室图片,墙壁是晃眼的明黄色:“这个颜色怎么样?装饰用五彩的玻璃,加上横条纹的图腾手纺布,还有这个植物……”

    “好看是好看,但是这种特别热带的风格……你要真喜欢就选这个。”

    “给我爸住。”

    “不行,”骆林迅速否定,“他住进来没三天就会犯高血压。”

    “这个呢?”段非又翻到一页,“这个床你不觉得特别……”

    “段非,你爸快六十了,你真的觉得他会喜欢一张银光闪闪的金属床……?”

    “那你看看这个……”

    骆林诧异地发现,段非在问他的意见时是异常认真的——段非每每费劲心思的找出一个个他喜欢的设计,骆林再一个个的反驳回去。他一开始以为这是段非在故意逗他玩,挑些极端的设计,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段非的喜好和他的性格像了十成十。

    段非喜欢的颜色都带有高饱和度的,更喜欢让那些颜色的冲突色化为室内的各个元素,相互对撞,让人想起前卫主义那一套。他喜欢的材质也是以玻璃和金属居多,都是让人觉得有距离感的东西。每个他给骆林看的设计都对住户的审美要求非常高,所以骆林知道段长山绝对不会喜欢。

    但这并不意味着段非的品味不好,而很可能与此正相反。

    既然段非这么认真,骆林也不好意思糊弄过去。他也拿起书仔细翻看起来,看到觉得好的例图便递给段非,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真正的讨论起来。

    ……

    “主卧真要用棕色吗?”

    “可以用很深的棕色。像你刚刚给我看得那个全黑白的卧室,把床头板换成深棕色的木头,粗一看也没什么大区别。”

    “没什么大区别干脆就用黑色……”

    “和黑白配在一起的颜色要特别强才能跳出来,更适合年轻人。选深棕色的话大地色系的不少能用,其他的一些淡色也适合,很安眠的。”

    “我不要木头地板。”

    “谁也没逼你用木头地板……铺地毯好了。”

    “然后在床前再摆张羊皮毯子,像这样大点的。”

    “……铺吧铺吧。”

    “再加一个dressingbe。”

    “……加。”

    ……

    “浴室的墙面我想全贴大理石。”

    “……好啊。”

    “真的?那你看这个,墙面是淡颜色的大理石,洗手台和淋浴之间有一条天花到地面的白色led灯带,感觉很棒……不过你是不是不喜欢led?”

    “这种设计的话我也觉得很漂亮……感觉好像浴室里有一扇很细长的窗子,led的光像是外面很强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

    “那就这个。还有浴室里放独立浴缸还是按摩浴缸好?”

    “独立的吧,按摩浴缸没什么家的感觉……”

    “那买个椭圆形的独立浴缸?还是那种古典四足的?“

    “……这是你的房子还是我的房子……”

    “那我不问了。”

    “……”

    “你是不是也觉得椭圆形的好?”

    “……”

    “古典的有点太老气了。”

    “……”

    “……古典的?”

    “段非,我从没见你这么啰嗦过。”

    ……

    这样的对话往复继续,太阳在他们头顶的天井之外慢慢变换角度,光线渐渐地变暗。此时段非在讲,骆林在听。骆林吸了吸鼻子,发现身周略微有些冷。房子太大太空,幸好是在阁楼,感觉才好受了一些。段非和他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开始时近了一些,骆林的左手臂已经微微贴上了段非的右臂。每次段非低头去拿身前的书,骆林都能闻到他脖子后面传来的一阵带着温热感的,非常淡的香味。

    那种香味是段非惯用的古龙。不是知名的牌子,段非却一直在用,大概已经有了几年,没有变过。古龙的瓶子是黑色的,有一回骆林在灯下擦拭,发现黑里透出些墨绿色,质地让人想起某种宝石。

    离开段家之前,如此的琐碎家务日复一日,骆林却从来没觉得闷过。佣人们没有一人像他一样待这么久,他不理解他们为什么离开,他们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想留下来。

    原因大概也没难么难懂。别人眼里看到的只是古龙水的瓶子,他看段非的物事都像看一件宝贝。

    ——也许是骆林神情不对,段非转过头来看他:“……骆林?”

    骆林微微笑了笑:“我在听。”

    他的确在听。

    段非从小就不怎么爱说话,也不会说话;烦躁的时候段非会毫不掩饰地嚷嚷,真正难过时嘴巴反而像个蚌壳。等上了高中段非一开口总要蹦上几句脏话,为这口癖被他妈或轻或重地抽了几次耳光,但没改回来。等到夫人过世了,段非堕落得变本加厉,骆林又好几次都想在他张口时侧过头去,并不忍听。

    所以现在当段非少见的,以他并没有见过的姿态和他聊天时,他一字一句都没有落下。

    段非在跟他讲楼梯的式样,比划着在他面前划出一个矩形的轮廓。“我刚刚看到一种能储物的楼梯,你能从正面或者侧面把它拉出来放东西,是不是很方便?”

    骆林笑了笑:“是挺好的。但是拉出来推进去,也很费力气吧。”——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把杂物理好的场景,大概不会太轻松。这实在是因为这些对话让他有了幻觉,好像他们设想中的房子,是他——和段非的。

    不过那样也就不是单单的一个房子了,大概会很像一个家。

    这联想莫名其妙却又有种骆林不敢细想的诱惑力。他不想陷入昨天那种状态里去,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

    段非从家里带来了剪刀和胶带,一并放在了箱子里。临走前他们把选好的装修样式从书上剪下来,一张张地分别贴在了各个房间的墙上。“这样以后就不会忘了。”段非拍拍手上的灰,回头看着骆林。

    骆林也看着他。

    “回去吧。天要黑了。”最后骆林说。

    在餐厅的天花板上亮着光秃秃的一个灯泡,那是因为天色已晚,他们在下楼时开的。在墙上贴完了最后一张图片,骆林把这灯关了,和段非一起向门外走去。

    至于那些书和那张毯子,他们没带回去。它们保持着被翻开被铺开的样子,静静地躺在阁楼上。

    ……

    司机在门口等着他们。段非坐在车后排的左侧,骆林做在后排的右侧,两个人各自微微转头看向窗外。他们来时也是这样,并不怎么交谈,回去时却更加的安静。司机抄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不知道后座的那两个人究竟是是在这茫茫的一片黑夜里看见了什么。

    回上海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极其长的隧道。在驶入隧道时,车子有一瞬间没入了完全的黑暗。

    而那个瞬间,段非把右手放在了骆林的左手上。

    骆林的被罩着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他侧过头去看段非。

    段非没有看他,脸还是对着正前方,没有什么表情。然而他的头微微低了,眼睛垂着,眼神似乎是向着右下,落在他们握着的那双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骆林的错觉,随着段非无声地一呼一吸,他胸口的起伏似乎变得非常明显。

    骆林不再看段非,慢慢将头转向窗外。他把右手的手臂抬起来,没被触碰的这只手似乎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把手握成了拳,抵在了鼻子下面。

    ……他没有把手抽出来。

    回到段宅要近一个小时。骆林不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候把手抽回,也不知道段非什么时候会松手。他不敢动,只知道段非手上的温度幻觉般地蔓延到自己的身上来。

    五分钟,十分钟,两个人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骆林的手已经微微有些僵了,手腕处隐隐地抻着疼。他微微抬了抬手腕,然后感觉到罩着自己手背的温度慢慢离开了,顿时有些冷。

    骆林把左手收了回来,转了转手腕,放在膝盖上。他看着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眼光却没有一个锁定的焦点。车厢的隔音效果很好,窗外的车流声显得模糊,而他渐渐能辨明身旁段非的呼吸声。车前的绿灯转黄再转红,是他们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从车窗上带着弧度的反光里,他看得见段非肩部以下的身体。段非略微前倾着,背脊是放松的状态,左手和右手交握在一起,左手的拇指抵在右手的掌心上,缓慢地滑动着,一下,两下,透出某种难言的孤独。

    骆林忽然想,段非现在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呢。

    他在反光里看着段非的手,然后闭上眼睛,干了一件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做的事情。

    ……他把手放回了他和段非之间。掌心微微侧着向上。

    心脏开始以难以言喻地速度猛烈跳动,似乎要从骆林的胸膛里跳出来。他的眉毛已经微微皱了起来,睫毛的翕动将他的紧张彻底出卖。他伸出去的左手从指尖开始发冷,目视可见地微微颤抖。耳朵里像是突然充了血,嗡嗡地回响出他的脉搏。

    在他做出反悔举动的前一秒,段非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他的。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掌心贴着掌心。

    骆林不想也不敢睁开眼睛。他鲜明地感受到脖子上的血管跳动,自己的心跳声吵得他不得安宁。

    段非的手一点点地加大力气,而他发现自己在虚弱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