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天地大难安小生灵 诊所小乃容人间情

庸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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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们还希望你们回到过去。老秦基本上还是好男人。”艾椿教授说。

    “什么才是好男人?有责任的男人再老也是好男人,否则,再年轻的也不是个好男人。可事实上无论老少男人,有责任的并不很多。老少婚姻中,女人对男人更多的是种依赖,更需要爱。老秦除了爱看《易经》,还喜欢读弗洛伊德的书,可他往往忽视了弗洛伊德常爱说的一个故事:一个农夫有次发现少给他的马喂一些草料并多驼载一些东西,没有引起马的抗议,于是不断地少给草料多加载东西,结果马倒下了。老秦开始怀疑我有外遇,我没啃声,后来怀疑不断升级,怀疑加重,这感情就不断减少,我不就成了倒下的‘马’么?”

    艾椿为之一惊,夫妇双方的关系的破裂,确实可以用弗洛伊德那个故事中农妇同马的关系来喻证,许多婚姻中的男人或女人都把对方看成无言的一匹马。当然女马要更多一些。尤其在封建时代,女人受到的婚姻教育是:一丝既系,万劫不更。他们常常在没有爱的草料和负重下倒毙。

    “我觉得老秦已为他先前无端的怀疑内疚。”艾椿教授说。

    “他早先以为感情是用不完的,一番折腾以后,才恍然明白感情也象水会有流完的一天,完就完了,就不要再去留恋先前水汪汪的一潭湖。”小谢说。

    艾椿为老友秦根惋惜,眼前这个女人竟生出这么些卓越的见识,看来婚姻的意义不在相敬如宾,岁月静好,而是在于折腾,在于离异。小谢是个有思想有悟性的女人,好女人像块玉石,要有能工巧匠去雕琢,称得上是能工巧匠的总是凤毛麟角。

    “说实在的,分手后,一年,两年,以为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可有时一回头,还没走出老地方。现在没这个感觉了,尽管周围年轻人感情生活如何精彩,我的心总很平静。”停了停,小谢轻轻的说,“我已经回不去了!”

    看来眼前这位外表依然风情的中年女人的心已经沉下来了,心能沉下的人,可能是幸福的人。

    “艾教授,老秦现在住在是么地方?女儿想在假期去看他。”

    “不是在老地方?”

    “不在了,他前房、也是我姨生的儿子,做生意蚀本,四处躲债,找他爸借钱,老秦哪有钱?来电话同我商量,想把住房买了,筹钱给儿子还债。”

    “那房子的继承权不是给了你们女儿?”

    “是啊,我就把这情况转告女儿,没想到女儿说,那就替哥解决困难吧。不是同胞兄妹,也没有再一起生活过,女儿就能替她这哥着想,我真的为女儿的善良高兴。”

    “女儿长大了。”艾教授说。他想起秦根先前写来的那封信里面,抱怨女儿上学时不让他接送。

    “老秦因为同我姨离婚,对儿子有歉疚吧,卖房支援儿子,了却一分心债吧。”

    “他没同我说起。”

    “是前年的事,烦你回去找下老秦,把他住的出租房地址告诉我女儿。我想你同老秦这鬼子该和解了吧?”

    除了鬼子强占钓鱼岛不能和解,还有什么不能和解?

    阳光并不总是在风雨后啊!

    列车员提醒送人者该下车了。

    “我们等你来这里的大学啊!”谢晴下车后又叮咛一句。

    火车轮子沉重又庄严启动的时候,小谢仰起头,在车窗外频频挥手,晚风恣意的吹拂着她的秀发,艾教授的眼有些模糊,就像当年他在车站陪秦根送离婚后的小谢离去,都是说不尽的挥手。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一个月以后,艾椿接到民办大学电话,告诉他被录用,主讲公文写作和营销学,再带一个班的班主任。公文写作艾椿教授是驾轻就熟,营销学没教过,但自己有经营摩按机的实际经验,找来教科书,照本宣科,插点自己经营的小故事,不难对付,比那些毫无营销经验的人在课堂吹嘘营销肯定强的多。校方要自己一星期内报到。待遇尚可,基本月薪一千,上一堂课是一百,一年下来有五六万元收入,这就加快了柳留梅买房的步伐。

    艾椿教授收拾行装,打算履新。要不要给柳留梅说呢?说罢,她可能不同意,不说罢,她会生气。艾椿在晚上的例行通话中说:“我可能要去一所大学应聘打工?待遇还算可以。”

    “你想要教书,我给你联系。我不想让你累,你当你还是小伙子?”

    “还不是想早点买房?”

    “没钱也不让你去打工,累不死你啊!”

    “我想先去试试。”

    “我还不知道你啊,试试就进去了。”柳留梅笑了起来。因为当初艾椿对柳留梅说“我真的很爱你——就是年龄差距过大了”柳留梅说。“不妨先试试谈着。”艾椿说。后来在又一个紧要关节时,艾椿又受力必多的压力说“试试”,这一试就是乾坤颠倒。

    女弟子那里通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如何说服她呢?说服她可不容易,她认定的理你就没法动摇,她坚持要打胎,胎没有了;她要把地下另类恋情进行到底,就一直进行了十年;她说好教师在能力上一定要是会讲会写会读书的实力派教师,她做到了。

    “老公,我同意你去应聘了。”过了一天柳留梅改变了主意。

    “骗我吧!”

    “真的,那里要是好的话,我也想去,这中学教师我累够了,中学也管得太死,今上午学校又派人突查我们单身教职工的住房,把你给我的摩按机给没收了。”

    艾椿苦笑着安慰了几句。

    “教育局又决定,期末考试教师同学生同考一张试卷,教师成绩要张榜公布,到不了80分的不能晋级。衙门里的这些狗官们想法折腾教师,还嫌教师不够累和苦。包校长不能抵制吗?”

    “一个校长能抵制得了上级吗?”

    “那也不一定,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就敢于抵制上面来抓所谓闹事的学生,实际是不买蒋介石的账。”

    “傅斯年中国不就一个?他死后的坟墓能葬在台大校门口名为‘傅园’的,大概也只有他能有这样的哀荣?以后有机会台湾行,一定去傅园一游。不说这些废话了。言归正传,你先去干吧,探探路再说。”

    中学教师是后娘生的,难怪每年的考研队伍里,中学教师占了很大的比例。

    民办大学未来肯定能发展,柳留梅正年轻,悟性又好,未必不能去民办大学教书,借此脱离中教队伍。这倒也是个思路。

    正当艾椿收拾行装时,许久没有音信的纹来了电话,告诉他决定去一所民办大学计算机专业任教,艾椿一问那个大学?原来竟是自己应聘的大学。

    “你也去吧,你一个人在家干嘛?”

    “你的摩按机买卖不干了?”

    “干这买卖我只是为了解除一时的寂寞,早已洗手了,这年头东西再好也过时的快。大部分没有卖出的按摩机送亲友送穷苦老头老妈了。”

    “你的专业吃香,我们搞文科的所谓学者教授一捞一大把,再说我的年龄也偏大。”

    “年龄大不等于就是衰老。我去了就说你是我的朋友,让校长聘你,我真诚地希望你去!”

    放下电话,艾椿着实犯难了一阵,怎么纹也要去那个地方呢?这要让柳留梅知道了,肯定是无事生非,瞒着不让她知道,灵魂无法面对她,犹豫了一阵,就想放弃异地打工的决定。不能再登上高教杏坛,虽然很有些遗憾,但想到那里既有希望也有泥坑,心理上也就释然了许多。

    人的一生中,在关键处会碰到去或留的选择,实际上是在选择希望或泥坑。抗日战争时期,鬼子进北京之前,周作人不顾友人的再三劝说到后方去,选择留在北平,以后他又在任不任伪职上选择了走马上任,一下掉进了粪坑。张大千呢?他选择逃离日本鬼子占领的北平,从根本上避免了灭顶之灾。林某人坐飞机出逃,周恩来一再遥劝他回来,可他还是选择离开国门,尔曹与名身俱裂。

    不过,人的一生足迹留在哪里不留在哪里,有时似乎又实在由不得自己,有个鬼使神差的问题。

    这时,艾教授接到郁大夫女儿小蕾来信,告知艾椿她父亲前不久有轻度中风,行动已不便,说父亲时常想念他。现在她同父亲在她的乡下出生地。希望艾椿能去一趟。如果一时来不了的话,希望寄一张近照过去。

    挚友的呼唤和思念岂能不理?艾教授决定不去民办大学报到。

    艾椿这才想起,他同郁大夫这半世纪以上的知交,彼此竟无对方的留影。寄上一张近照?自己的脸也是朔风残荷。

    艾椿决定给老友郁大夫送上真实的自己,他早已对诞生晓蕾的地方有所向往,那里是郁大夫曾经饱受人生辛酸的的地方,是郁大夫的糟糠之妻陪伴丈夫受难两三年的地方,是郁大夫风雨之夜邂逅一位伟大的女性的地方。

    艾教授对柳留梅说了不去民办大学,而要去探视中风后的郁大夫。

    “不去上课也行,不在乎那几个钱。郁大夫那里你缓一时再去吧。那里是送劳改犯的地方,怕现在还是穷山恶水。”柳留梅希望他推迟或放弃探友之旅。

    “你错了,凡是劳改农场,现在都不会糟到哪里,劳改大众用他们的血汗改造了穷山恶水,创造了物质文明。”

    “俗话说,六十不留宿,七十不出门,你出远门我真的不放心。”柳留梅说。

    “十年前的植树节,我说我是一块泥,你是一块泥,合在一起,再你一半我一半。十年过去,我七十你三十二,合在一起一百零二岁,再除以二,我是五十一,正当年啊!”

    “我不跟你贫嘴,腿在你身上,我捆绑不住的,代我问郁大夫好。”

    可是接下来的难题是身边一条瘸腿的小白狗如何安置?一个月前艾椿从外面回家时碰到的一条小母狗,天正下着雨,小狗淋得一身水,它一个劲跟着艾椿,艾椿吓唬她,她就停下来,艾椿跨步走,她又跟上,甩都甩不掉,竟然一直跟到家,就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的蹲着。艾椿看着狗太小,又有残疾,瘦骨棱峋,不由得生出怜意,天意怜幽草,人间重爱心。艾椿每天给小东西送饭给水,还为它洗澡,没多久,刚来时的落魄相竟不见了,出落得颇有气质,且乖巧灵敏,因为是女狗,性情颇温柔,只是腿依然有些瘸,但因为有了精气神,瘸也有瘸的美。一来二去,艾椿教授竟有点离不开她。

    收养这条小狗,艾椿并没有跟柳留梅讲。而柳留梅也说起小时候家中有条土狗,时常接送她去牛棚学校,她上初中时,一星期才能回来一次,狗不习惯,走老远去找她,不幸被吃贩狗的谋杀。处处有谋杀啊!从此她不让家里养狗。现在老父亲养了一条大狼狗,那是因为家了养了几十个鸡,从鸡屁股里挖点零用钱,父亲再困难从没有要女儿的钱。二十一世纪农村养鸡养,没有保安措施绝对不行。

    所以艾椿没有说及他收留了一条小狗,想在适当时机通报柳留梅,他收留了一条并不讨厌的小狗。再说柳留梅以后会理解他的善行,她是个心软的女人。

    出行的火车票的卧铺由老匪提前三天给订好了。让艾椿发愁的是小狗如何按置?

    艾椿想到晓蕾的大爹,把狗寄放到他那里一阵,顺便再看看他经营的摩按机情况。艾椿骑上摩托,找到了晓蕾大爹的住地,但见一把铁将军把门,门锁上已落满了灰尘。外墙上还清晰可见“关怀夕阳健康,相信科学摩按”,这大红字还是艾椿给刷上的。问邻居都说老头把店关了以后,就很难见到他,反正人还在,只是去向不明。艾椿怏怏的回到家,抱着瘸腿小狗,发了好一阵呆。

    艾椿犯难了,按理说,放到女儿家最好,可是女儿的儿子正读高二,已经开始了对高考的冲刺,而那孩子从小就特别的爱狗,谁敢送条狗去干扰关键时刻的孩子。今天的中国青少年,不是心无旁骛准备中考和高考,就是外出打工,而艰难的行走在不断考试的人生旅程上的青少年尤为辛苦,不能有爱好,不能有松懈的时候。

    出行前的头天晚上,艾椿喂好小狗后,插好门,准备早些休息,这两天为了小白狗的安置劳神得很。刚洗完脚,听得有敲门声。艾椿迟疑了一下,开还是不开?柳留梅一再关照,晚上有人敲门不要开,一会听得有人轻轻的呼唤“陈教授,是我。”声音柔柔的像是紫蛾,艾椿兴奋了一下,何不把小狗交给紫蛾呢?可是站在门外的竟是巫红,让进不让进?迟疑片刻,艾椿还是礼貌的让进了巫红。

    今晚巫红不比那晚巫红,那晚的巫红是素面朝天,今晚的巫红花红柳绿,仿佛刚从舞台上走下来。很早以前,艾椿听过巫红的独唱,至少在本市范围内是无与伦比的,加上她天生丽质,拥有许多粉丝,巫红不愧为金铁林的入门弟子。

    “她神经正常吗?”艾椿想。上次在衣大夫家,衣裳让巫红代为照应艾椿,可她一走就不见踪影,可今晚她却不请自来,艾椿有点弄不懂了。

    “打扰你了!”巫红接过一次性杯子,“上次我是饭后随意散步去衣姐那里的,以为您是衣大夫的朋友,就想回去换身衣服再回衣姐家的,不想回去有事给耽误了。”这解释还是通情达理的。

    “听衣大夫说,你喜欢写毛笔字的,这很好,要坚持下去。”艾椿说。

    “衣大姐要我学的,说能调养性情,还说要我跟您学书法。两个月前我报名参加市里一个书法班,第一堂课,老师给我们打一个谜,说是弄懂了这个谜,就能使毛笔字上路了。”

    “有这等事?”艾椿教授显然感兴趣。巫红说了谜语:

    方方正正一块田,

    一年四季岂得闲。

    兔子来跳舞,

    五子来耕耘。”

    刚说完,巫红就柔柔的笑了一下。

    “这谜有意思。”艾教授点头说。他知道是什么谜底,觉得这谜底有内蕴,这老师会讲课,寓教于乐。第一句里藏着一方“砚”,也包括“纸”,练毛笔字少不得砚和纸。第二句说练毛笔字要勤,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第三句是指毛笔头的构成,主要是兔毛和羊毛,同时也指毛笔在纸上运行时的灵动自如,有如白兔起舞。第四句指的是五指执笔法。整个谜底可解读成“写毛笔字”。讲课应当有趣味,不应该讲的死板,可如今的教师常常把课堂变成催眠室。

    “有个学员很痞的说,这谜底是两口子的事,课堂哄堂大笑。”巫红笑得耳根都红了,艾椿也笑了起来,想想这痞子解读出的谜底也不无道理,这叫多元解读。

    “你这身衣服挺合身!”艾教授为转移谜底之说,望着巫红的连衣裙,当年舞台上的巫红高挑轻匀,如今的她身体已有些发福,女人就怕发福,这怕是先前被强迫服用精神病药的结果。

    “我这身衣服真得好吗?”巫红眼里放着光,直望着艾椿。她的眼是很好看的,艾椿无法回避。

    “这身衣服是我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我现在发胖了,喜欢穿连衣裙。市面上不容易买到合身的衣服,再说好些的衣服价格都不菲。”

    艾椿不好去仔细的审视她的衣服,只是说“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你们老年人的衣服,买到合身的也难,你要是有衣料,我可以给您缝制的,衣大姐的衣服我也给设计过,她的身材可比我好。”

    “我们老年人穿衣服就随便了。”

    “上次我见你穿的衣服,档次就蛮高的,也合身,一般老人没您这样的硬朗的身板,加上您气质好,看上去一点也不像近七十岁的人。”

    艾椿有点冒汗。

    艾椿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十一点,室外明月窥视。主人看钟,这是一种温柔的逐客令,但是她没有一点反映,艾教授只好说:“我们大学晚上十一点半关校门,我送你吧。”

    巫红这才站起来,她从红色的小挎包里取出一叠纸,放到桌上:“艾老师,这是我练习的毛笔字,请您指教。”

    “好的好的,先放在这里。”艾教授不好拒绝。

    刚出门就遇一辆出租车返回,艾椿忙招呼停下。可巫红死活不上车,她说闻不得出租车中的气味。艾椿想,这深更半夜的让一位还不失魅力的女人单独夜行是不放心的。艾椿只好去推摩托车,车子老半天才发动起来,这车子使用多年了,像自己一样老化了,艾椿不禁感叹着。

    巫红可比洗婴重得多,加上后胎气不太足,车头有些摇晃,巫红前胸贴得又紧,到巫红的住地时,艾椿已是一身臭汗。

    “上楼小坐一会吧。”巫红主动的挎着艾椿的胳膊不由分说的上了楼。

    这是仅三十多平米的房子,厕所厨房倒是一应俱全。房内还算干净,但远不如衣大夫家那份整洁。令艾椿惊奇的是双人床上坐着一只小京叭狗,眼特别的招人喜爱。

    “晚上这狗放哪?”

    “跟我睡!”巫红顺势抱起了京叭,“它可干净了,撒尿拉屎自己下床。它是公狗,公狗一般不太讲卫生。”艾椿微笑着,这人啊,也大多是“公人”不讲卫生。

    艾椿见小狗还穿了一身缝制合身的纯棉料衣服,感叹说:“这小东西让你调理得真好!”

    “你不知道小东西可受过大罪的,我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后,她无家可归,在外流浪两个多月,遭大狗野狗咬,还经常挨饿,我回来后,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艾椿想,能把自己收容的小白狗交给巫红,那才是物有所归,他也就放心了。艾椿抿了抿嘴,又把话咽下去了,他明白,自己不能同巫红有所往来,因为弄不好他也会成为巫红的狗,那样会伤害柳留梅的。

    艾椿教授回到家,已近凌晨一点,毫无一点睡意,小狗已是呼呼大睡。他看到巫红丢在桌上的白宣纸,小心展开,竟是王维的一首五言绝句《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真相思

    难得的是用柳体楷书写成,端庄又不呆滞,在书法上已初具气象了。一个人有灵气,不只在一个方面体现出来,想到这么一个有灵气慧心的女性,被单位强行送进精神病院受折磨,艾椿的心痛兮兮的。

    对于一个一度精神迷乱受刺激的女人,有些高尚的爱好,无疑能调节精神内宇宙,使其内心保持平静。而进一步说,巫红在书法上有悟性慧根,如得行家指导,说不定能成气候。但是艾椿难以把自己大半辈子操练书法的得失交给巫红,所谓学得会要跟老师睡,时常两人在一起切磋书法,自己这颗老红豆树,难保春来不发枝。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残酷是,久处易生情。

    艾教授正要叠起巫红的书法作业时发现,最后一句“此物真相思”中的“真”错了,应是“最”字,艾椿忽然觉悟到,巫红今晚仅仅是送书法作业?她写“真”相思,能看作是她写错吗?

    胡思乱想后面就是梦。

    早晨,小白狗扒在床沿亲吻着梦里的艾椿,艾椿睁开眼,见壁上的挂钟已指向八点,猛然想起火车是九点的,匆忙起来撒尿洗漱刷牙,然后把换洗衣服胡乱的塞进挎包,剩下的是小狗怎么办?正好女婿送来一箱红富士苹果,艾椿立即打开箱,把苹果胡乱倒在地上,顾不上苹果滚了一地,又用剪子胡乱在纸箱上扎几个洞眼,然后把小狗放进纸箱里,扎上绳子,匆忙的一人一包一狗出了门,打的到车站正遇诗人匪徒。

    “快,检票快停止了。”老匪接过一包一箱,拉着气喘吁吁的艾椿,直向站内闯,刚上车。列车就启动了。

    “别在外呆久了,这月底有个诗会,你要发言 ,还有一个创作座谈会,我也一定要请你去的。”匪徒大声地说。

    艾椿教授不住地挥手,他累了,感动了。他觉得自己的残年已离不开这个地球上的小城,这里有真诚的朋友,还有当今其它地方很少有的诗会。他一下子觉得,不该把柳留梅调离这个小城,还有,秦根的“鞋”又为什么要让她离开?

    下了火车换汽车,好不容易摸到了郁大夫当年劳改的地方,原来的劳改农场已经变成乳牛场和果园,晓蕾的家就在果园附近,掩映在一片苍翠葱笼中,远望是大别山的秀丽的余脉,一条由山溪汇成的河自南向北不息的流淌着,湿润的空气里流荡着树木和野草的的青涩味。这里是尚未明目张胆污染的地方。

    晓蕾把远方来的客人接到了家,郁大夫从轮椅上站起来同艾椿久久拥抱。

    郁大夫虽行动不便,脸色有些苍白,说话底气不是太足,顾盼不像先前有神,但是精气神还内守着。这是一位人生战场中的顽强的老战士,老战士灵魂不死,身体则是注定要不断的凋零。

    “我要你来我这里散散心,说说话,乘我们还算健康的时候,非要等老友奄奄一息的时候再去看望吗?我这次中风算是轻的,主要是发现的早,治疗的及时,这功劳要算在女儿身上,她小妈要她去那里上学,她总拖延着不去,她说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发病前几天,她见我精神不好,坚持要回省城的家,车到县城,我就发病了,立马送我去县医院,院长原是我带过的实习生,后来又考上研究生,他亲自诊治用药,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我坚持还回这里,这个绿色的环境是金不换。我要你来,多住几天,也享受这里的尚没有受污染的空气和水。我城里的环境没法同这里相比,推开窗就是杂七杂八的烟尘味。”

    “这里是洞天福地,原先我看我们人是孤立的,等到中国四处的空气和水都不断的污染时,才知道我们人是环境的动物,而环境中重要的是自然环境。”艾椿感叹。

    “这里原先是一片丛莽,以后辟为劳改农场,劳改人的一年年的血汗改造了这个地方,有了路,有了果树,有了房子。周围逐渐也有了人家,有了烟火气,所谓白云生处有人家。上世纪末,这里才变成国营果园。”郁大夫轻而沉重的说,“我在这里呆了近二十年,这里又是晓蕾母亲的家——梦中常到旧门楼!”

    曾听郁大夫说过,他怕到死也不会回劳改农场。这是因为记忆中的痛。他想不到晚年会停留在这个地方。人的观念是会改变的。

    听柳留梅说,她十四岁时,有天早晨上学时,碰到一个老头在撒尿,有意对柳留梅拨弄撒尿的工具,从此他对老头普遍没有好感,可她想不到以后竟邂逅并喜欢上浮沉于尘海中的一个老头呢?

    “这么个世外桃源,我怕要乐而忘返了。”艾椿避开沉重。

    “你我如能比邻而居,两家烟火相望,我可是求之不得啊!”

    “林飞情况如何?”艾椿来后,一直未听到郁大夫提到他的第二任妻子。

    “她有她的生活。”郁大夫望着不远处的一棵衰老的大树,才平静的说。他动了动搁在轮椅上的瘦弱的左腿。

    艾椿完全懂得衰弱的老友的回答。郁文大夫已是一棵真正的病树,前面是万木之春,善良理性的病树祝福春天的万木。

    老友闲谈着,艾椿放在纸箱里的小白狗不安分起来,在纸箱里屈蹲了二十多个小时的小狗放出来后,直往艾椿出身上贴,艾椿把它抱在身上。

    郁大夫听了关于京巴流浪小狗的事情后,不胜感慨 ,调侃的说:“往昔有赵匡胤千里送京娘,今日有艾教授长途携京巴。”

    “这小动物我是一向不敢养的,老伴生病的那些年,我带她东奔西突的外出求医,我家一只养了多年的花猫只好委托邻居,最终还是失踪了,几天都在掉泪,老伴是触物伤情。假如这回小白狗不是自己死活要上门,我是不会养狗的,这东西太恋人,恋得你受不了啊!”

    “就像你的小柳老师,一下就恋你十年,看架势是割不断,我就是搞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公之于世?感情可是一份事业,阳光下的事业。”

    正在这时,柳留梅发来短信“老公,到了吧,小弟没事了吧?问郁医生好!”

    艾椿摘下自己的四百度老花镜,连同手机交给郁大夫,郁大夫戴上老花镜看完短信:“小弟是谁?”

    “你该记得,上大学时,我的包茎发炎,后来实施包茎切除,手术是你做的,也许我不注意卫生,一处拆线口有点发炎,时好时坏,但无伤大雅。我想,为了小柳的生理健康,上个月我去泌尿外科做了个小手术,‘小弟’就是指这特殊位置的。”

    郁大夫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人的情话,真有意思啊。”

    “小柳是很有意思的人,同她在一起能忘记衰老,可是一年中也只是寥寥的几天相守,真正是聚少离多。”艾椿感慨说。

    “传统中有的观点是偏颇的。所谓‘少阴配老阳,立地见消亡’这是吓唬人的,反对老少婚配的。但是你们这样聚少离多的不离不弃,尽管是所谓精魂不隔神气相通,也一定很累吧,世上最累的是牵挂啊,我还是劝你们公开感情,坦然地在一起生活吧!”郁大夫说。

    “说不累是假的,真得很累。”艾椿叹口气。

    “你的劳累在于一个放不下。现在不是提倡‘学着舍得,懂得放下’吗?想得太多,顾虑太多,统统放不下怎么行呢?打个结婚证,公开过日子,不就放下了!哪有这么个劳累啊!我看过的病人中,许多是精神上的,我对他们说,你的病不用吃药,放下就好了。我牢改十多年,能活下来,就是还能放得下,劳改前我把一个皮箱放到了一个朋友家,里面有几张明清名家字画,还有些古钱币和几件祖上传下的金器,按现在的估价,少说也得几百万。这些东西我没有让妻子知道,她是**的虔诚信徒,让她知道弄不好会上交。我交给一个朋友保管,只是没有讲明箱子里面的东西。劳改结束后,朋友告诉我,我的箱子被小偷偷走了。我也只是心知肚明算了,遗憾了两天,就不再放心里面。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出去转转吧!”郁大夫大手一挥,两手摇动灵活的轮椅,“我现在是以山水为邻,山水才是我真正的情人。”

    艾椿教授虽然一路上颠簸,可晚上就是不能入睡,这里太静了,静得洒进的月光都有银屑落地似的声响。艾椿睡的床还是当年郁文睡过的板床,这应该是接纳过晓蕾生母的床,这使艾椿联想到那个平常又不平常的女人的命运,她能把不是自己男人留下的种籽呵护浇灌培育,这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也是巾帼英豪。

    蹲在床前的小白狗倒是无忧无虑的安睡,一副憨样可掬之态。同这小东西相处时间不算长,但彼此的投入很快,它已经学会耐心倾听。据英国调查,36%的已婚男人认为宠物比妻子更善于倾听。不足的是小白从不反驳,不像女弟子喜欢争论反驳,乐趣就在争论中。

    晓蕾在家开了个小诊所,她拿手的是针灸,在这一带已有点名声。使艾椿感兴趣的是诊所里放了八台摩按机,完全免费试用,白天小诊所热热闹闹。

    “这是大爹开按摩机专卖店卖剩留下的,俺爸让我放在诊所里,很受这一带老乡欢迎的,这里的山民多,身上的老伤多,摩按机对疏通脉络多少有些作用的。这八部机子,每天基本上没闲着。我不去小妈那里,同这个小诊所有关,我一走就得关门。”

    “我懂了,你老爸也是为了这的小诊所,要在你这里定居。”

    “把对这里有感情。”

    “你大爹还好吧!”艾椿关心地问起。

    “大爹现在住老年公寓,是俺爸劝他把按摩店关闭的,他的身体和精力都来不了。”

    “小妈那里你不去了吗?”

    “艾叔,要去,我得带上爸,可爸不会去,他为什么不去?爸是希望俺小妈再建一个家。再说爸现在的身体更是不能去别的地方。”

    “你现在这样也挺好,这小诊所很受百姓欢迎,你既然很喜欢针灸,就搞它一辈子,一个人有自己喜欢的事业,才有人生的幸福。”

    “杨兵也是这样说的。”晓蕾眼里亮起一星火花。感情这玩意儿,有时看上去已是草蛇灰线,其实还是暗流涌动。

    杨兵同晓蕾两人,花落有意,流水也有情,本不该人分两处的。

    世上该和不该的事实在难以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