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亦梦亦真真亦是梦 若苦若甜甜若有苦

庸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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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幽静偏僻的一个地方,远处云雾中似有红楼耸立,楼阁排沓,好似贾宝玉的太虚幻境,朦胧中见得宝玉同警幻仙子的妹子在**。他和她都隐隐看到了。

    “我们能吗?”他说,“人家是少男少女,老男人不得入红楼。”

    她默然,眼睛很亮。

    徐志摩说:爱的出发点不一定是身体,但爱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

    自然,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连对方的身体都厌恶了,也就厌恶到了顶点。

    她停了会说:“去红楼朝圣不是少男少女的专利。”

    “去红楼的路是条心路,打开不容易,到心路必须经由婴儿走到人间的幽径。”

    她点了下头,她的两眼如清澈明净的小窗,窗那边佳境历历。他想起妻子在这时候总是上关上她的小窗,这一关一闭,两个时代的女人啊!

    他说在握一杆长锋硬毫,面对的是很难见到的真真的质地柔软的红星宣纸,落笔挥毫,但觉线条元气淋漓:“写完了!”

    “怎么一会就写完?”

    “我是法国人喝白兰地,一杯在手,只有唇略沾一点,重在品味酒香,这是绅士风度。”

    “你在看什么?”她问。

    “向下看是奴隶的枷锁。”

    她想起了这句话是一位作家说的,“能这样引用吗?”

    “相约去红楼的两个人,总有一方是另一方的奴隶。”他说。

    “枷锁呢?”

    “爱就是围城,也是枷锁吗!”

    她说:“我想起杜拉斯一句话:爱的是爱情本身。”

    他说:“曹雪芹有一句话:名园一经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她坐起,宽大的美臀把宽大的木床压得发出轻微的吱扭声。她从床头柜上拿起硬壳练习本和笔,她把写上字的纸撕下,交给他。上面是一首英国近代女诗人艾米丽-狄今森的一首诗:

    让这张床宽宽敞敞

    让这张床充满敬畏

    在床上等待最后的裁判

    完美而公正

    让床上的垫子平坦

    让床上的枕头浑圆

    不要让日出的黄色噪音

    打扰这地盘

    amplemakethis bed-——

    读完这个一生未嫁一生未亲近异性的的另类女诗人艾米莉的诗,他受到震慑。真正撼动人心的诗大都是未尝及爱之美酒的少男少女写的。今晚,她情思横溢,触处生春,她是充满了激情来“等待最后的裁判”,难道虚度人生许多年的他要虚度今晚的神圣时刻?对这样的时刻能不敬畏吗?在这样的时刻还要吝啬吗?

    一切为了现场!

    “我爱你”他吐出三个简单又丰富的汉语。六月四月这个晚上世界是属于他和她的,这时候的上帝应该是在学习汉语。

    “今晚,你也不能没有诗啊!”她说。

    他想了想,“送上一幅楹联吧:盈寸之地,可感可乐可神仙;老少人物,是情是知是机缘。

    “你这比《废都》还废都!”

    “还有两句,要不要听?”

    “那两句?不要《金瓶梅》的气味。”

    “我坦陈,我是从传统意识的的大牢里冲出来的,余生难忘今宵的爱情盛筵。因此有诗为证:洞中设宴会,款待出牢人。”

    “你这不是原创。改换一两字,动用他人诗句,而且是伟人的诗句。”她笑着说,“难怪有人说,所有的文人都是骚客。”

    他说:“今晚你才是真正的原创诗人。”

    “创伤的创。”她说,“我真正读懂了这句话:痛并快乐着!只是觉得对这痛还没准备好。”

    “大凡世上两情之间,无非四种情况:准备好了再做,做了再去准备,做了也不准备,边做边准备。一般的都是准备再做,方方面面都不厌其烦的准备好,再持证成婚,行两情之事,现在越来越多的是做了再准备,所谓的试做试婚。做了也不准备的也多了起来,在游戏人生。现在我要说,我要给你个名份。”

    她沉默一会,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好半天才说:

    “以后再说吧!这不影响你我在一起。”她想猪拱母猪肚子一样,把一头乌黑的发埋在他的胸口。

    “好一个女魔头啊!”他感叹。

    “什么?我是女魔头?”

    “是啊,第一你是女娇娇,第二今宵你我开始了磨合,第三今晚对你来说是——甄士隐梦幻识灵通。”

    “怎么扯上甄士隐呢?”她眯着凤眼。

    “那不是《红楼梦》的标题——第一回?“

    “你真是不可救药。”她叹息一声,低吟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我想我们应该有四大件。”艾椿深情的抚摸着柳留美的秀发。

    “什么四大件?我们农村结婚,女方要手表、摩托、配套家具、新嫁衣。白领结婚要高档手表、小车、新房、六位数存款。”她说。

    “就按农村的标准,我怕还备不了这四大件”说。

    “那你说的哪四大件?”

    “我的好友秦根说四大件是:追求、携手、分离、重逢。”

    她似有戚戚然,但想一想共同的生活中,如今许多的伴侣的经历不正是如此?已经结婚的已有四分之一分手了,他们分离能否重逢?。能有这四大件的也还算是幸运的伴当。

    这四大件中最具分量的当属分离。没有哪对伴侣不分离的,只是分离的长短而已。正如人的死一样,每人的一生中都有死,午睡是小死,夜睡是中死,死亡是大死。分离中的小别是小死,中别是中死,离异到底则是大死,再不会重逢。离婚是婚姻的死亡。

    往昔肖教授下放农村后,同管理下放人员的他的学生艾椿一起小饮时,他说,我发妻往生,一次婚姻死亡,有了二次婚姻后是不在不断地分离种重逢。分离也是一种死,我进牛棚是婚姻的小死,是现在我下放农村,我同小妻的婚姻是中死,但死了总还能活过来,重逢时真好啊。有一天我死了,那是我们婚姻的大死。我那位肯定还幻想我能活过来。世人读汤显祖《牡丹亭》,若能从两情婚姻中的小死、中死、大死的角度去理解,味道就会多一些。汤显祖幻想情人死亡后能够还魂。

    当时师生间对饮时的对话,学生尚不能完全理解,经历了老伴的死亡,他晃然觉得老师的议论有多深刻!

    现在千千万万的农民工,其中往往 一人在外打拼一人留守空房,直到年终才被裹挟在浩荡略带点悲壮的春运浑潮中返家,属于中死后重逢。

    隐隐有哭声似从那红楼飘来,将艾教授从中死里扯醒,方觉是一场梦,听得旁边的柳留梅在抽泣,问是怎么回事?好一会她才说:

    “我做了一样的梦!好像是真的。”她侧向他,“我们去了一个没有人烟的海中小岛,有花有小鸟,我们平躺着看蓝天白云,突然狂风骤起,小道变成了摇晃剧烈的大床,在海面飘荡,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把你卷走,再也不见你的踪影。”她将一只汗晶晶的手,伸进他的被窝,他握住了,摇了两下。

    “那是《坦克尼克号》跟踪到你的梦中。”

    “梦醒了多好!”每个做了危梦的人都能体会到梦醒的愉悦。

    他没有说自己的梦,但他相信她会感应,有情人多的是感应。

    早晨起身后,吃完早餐,柳留梅要去学校,忙着在镜前梳理乌黑的秀发,艾教授见她的皮鞋有灰尘,便取出鞋油和刷子。她说乡村土路,干净的鞋上路就灰了,不擦了,学学印度人,汽车都不擦洗,不为物奴。他笑着弯下腰,笨拙又认真的给女弟子擦鞋,她说:“真不好意思呢。”

    他想了想说:“擦擦也无妨,**的老师徐特立不是也给那个年轻貌美的奇女子刘俊卿擦过皮鞋?那时徐老该五十多岁了。”

    “他们之间一定是革命者之间的纯洁吧!”柳留梅往秀发上别着艾椿送的塑制红蝴蝶。

    “就是有爱和被爱的关系,也不影响革命者之间的纯洁啊,你觉得有那种关系不纯洁?”

    “在革命的年代,好像爱情也很纯洁。”柳留梅说。

    “提着脑袋为大众干革命的人,少有私心杂念带来的龌龊。”他直起酸酸的腰, “我要是拍徐特立的影片,一定把这擦皮鞋的细节放进去。”

    她背起包正要走: “好像还有件事没有做。”她拍了拍光洁的前额,“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从桌上拿起一支红色的圆珠笔,走到挂历前,在6号的4上一连画了大大的一个园圈,像漾开的波纹,然后对艾椿做了个鬼脸,快步出了门。一会又折回,从梳妆盒内拿出身份证,这证原是艾教授帮她办炒股手续的,她说想学学炒股。“这两天民警查身份证。”

    他送她上了巴士去奔世俗生活,直到巴士从视界里消失。

    艾教授回到家,踱步不到挂历前,望着着柳留梅画的那个圆圈,这个“o”的意象怕是世界上最丰富的符号,原始人用1/0表示性生活,现代人则拓展的很宽。穷人把它想象成饼,富人把它想象成金币,老人把它想象成空虚,儿童把它想象成蛋糕、皮球、月亮等,而政治人物在文件上画圈,意义大又不一样。对于情人来说,它是封闭的两人世界。柳留梅画这个“o”,不仅仅是个记录和纪念吧?在她和自己的两人世界里,这个“o”能画多少个呢?

    艾椿教授望着零乱的床,这床承载的欢乐是否过多?这人生从来是悲乐相生,欢乐的后面紧跟着痛苦,可难道因为有痛苦就躲开欢愉?

    要发生的革命总要发生!对老少两人革传统的命来说,是否是一方革去了失序的青春,另一方则毁灭了他失衡的残阳岁月?

    正在发怔时,老友秦根来电话:“老艾,别一个人关在窝里苦思冥。想听说你去了趟陶都,韩翰主席同我说了。我的意见不必舍近求远,守着个高等学府,还愁没有个对话的女性吗?有空来敲两把棋。”

    韩翰是市文联主席,艾教授的老友,他倒是支持艾教授同陶都秀秀的沟通,患难中的结缘么。

    从此以后,艾椿教授同女弟子就进入了特定的情感结构,这是同一种权力独大的无所不在权力结构一样的缠人,要争脱它太难了。

    正想着,多副教授鬼一样的悄然现身室内。

    “你是怎样进来的?”

    “你不是虚门待人?你这后门我轻轻一扣就开了。”

    艾教授住一楼,前后两个门均可出入。他想起来了,昨夜女弟子来时是走后门的,他惊奇又高兴时忘了上锁。前门有个院子,有铁门围着,进这铁门很繁琐,熟人大都从后门进。

    “老艾,最近你听到一种声音么?说你正在浪漫,有位很年轻的女人时不时出入,该不是那位保姆吧。”

    “我就这么值得关心?”

    “我是听我老太婆说的,老太婆也是听别的老太婆说的。”多副教授摆好象棋,也不谦让的架起当头炮:“你原先的保姆其实不错啊,年轻有貌还能干,她要是愿意有何不可?无非别人会说你们早有一腿。”

    多副教授教的是古典诗词,思想一点不古典,很前卫,同艾教授一丘之貉,共同语言多。夫人却是没多少文化的女人,从老家农村带出来的。传言他在老婆年轻时叫她老婆文化,传为美谈。有回艾教授说;“你不用教夫人文化。大学者的夫人往往没文化,胡适的夫人有多少文化?清末大经学家王闿运,老婆死了就专找一位乡下大嫂,言听计从,袁世凯召见也把她带去。”

    “老艾,不管你找啥样的,可别忙着领证。”第一盘棋多副教授难得胜一回,很高兴,“这证同所有的证一样,都他妈的是绳索。”

    “可以捆绑两回。第一次两手被绑背后,第二次被困前面。”

    多副教授手机响了,是老婆来的,忙站起来:“你看,这就是捆绑效应!很羡慕你啊!新婚和死了老婆难道真是人生两大节日?”

    多副教授的信息使艾教授警觉起生存环境的严峻。如今近邻老死不相往来者越来越多,可隐形窥视有增无减。

    艾教授很想洗个澡,自从煤气、电热水器频频出人命,他按了个太阳能热水器,可这玩意管子不过硬,上月接连毁了管子,就赖得再换。记得市内新开张一家浴室,他就打的去了。洗完澡后披上浴巾,躺在斜椅上休息时,走来一位中年男子,端着一杯水:“艾教授艾老师,您还记得我吧,成人班二班的,叫毋士禾。”

    “啊,士禾啊。”艾教授其实想不起这个名字了,但他的特征依稀还记得,招风耳大嘴巴。成人班毕业时最后一次考试,学校说考试要从严,毋士禾对监考的艾教授说:“老师,别太认真,以后你有用的上学生的时候,有的你惹不起。”这句话印象深刻。

    所谓成人班,是八十年代全国性高校的一次疯癫,为了钱打办成人班,只要交钱,凭一张真真假假的高中毕业文凭或同等学历证明,就可入大学成人班,然后象征性听上机堂课,加上形式上的考试,就可拿到一份大专毕业证。以后虽然停办,但其元素还时不时发酵,以后的有些高官、高管那所谓硕士、博士证,也是这么不正经的产物。

    “艾老师,您在市报上发表的文章我都是仔细看的。”

    “应景文章,何劳细读?”

    老师身体还硬朗!”

    “进了花甲门槛,零件大都磨损,经常这里酸那里疼。”

    “我想在这澡堂请位退休医生,给老人看病,怎么样?”

    “你这创意好!”艾教授方知学生是澡堂老板。

    “有次我带爷爷看病,医生为了检查,差点让爷爷剥光衣服。我想在澡堂看病多方便。

    洗澡的老人都说老板主意好。

    “现在药店都请医生,那是为了买药,我是为了服务,”

    这时来了位什么处长,老板起身招呼走了。

    艾教授审视学生开设的这澡堂,虽非豪华,但比普通浴室好得多,没有几十万办不起来。想起他要在澡堂请医生这一点子,可以预料他在商场还会有作为。

    一会来了位按摩师到艾教授跟前:“艾教授,吴老板让我给您按摩。”四十分钟下来,周身舒坦。

    “艾教授,您要加强营养,身体偏瘦。”按摩师一分钱没收又给另一位服务去了。

    浴室是照妖镜,顾影自怜,自己确实瘦了点。心想自己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怕难以胜任已经到来的一场离经叛道中的男一号角色。但任何革命开始都并非能胜任革命带来的负担。